在萬古如斯,廣闊而令人愴惻的天空下,有一群原住民住在臺灣東部某處,他們的週邊是無盡的高臺、野鹿往來的高原和無盡的山嶺,遠處並有千奇百怪的峭壁,往下遠處則是在斜陽裡閃爍生輝的大海。這裡看似萬籟無聲,實則常蟲鳴不斷、鳥聲啁啾、走獸呼哧,特別是鹿群鳴吼,並有禿鷹在遠處飛翔巡遊。他們腳下的大地,亙古長存,族人們大都生活在風和日麗中。然而,偶而也會朔風怒號以及狂暴無情的颶風豪雨,並引發山崩或土石流,平靜生活中有時也要和大自然搏鬥。不知道經過多少個幾乎與世隔絕也與世無爭的世代,人們的生活也可以稱得上豐衣足食,播種、狩獵、耕織;釀酒、檳榔、歌舞等自然是生活的重心,當然也有浪漫的愛情……。
我腦海中的這個情景要寫成一個故事,進而要「變」成一部能演唱的大歌劇,必須先要找到可供作曲的劇本。
「歌劇」這種表演藝術,故事再動人,劇本再好,若文字、詞句使得作曲家譜曲中,常要處於迎合和拼湊狀態時,十之八九都有可能變成「唱的話劇」。這是我極力想要避免的結局。很幸運的,此次有機會能和臺東大學人文學院華語文系的董恕明博士合作,來撰寫這部新歌劇。在寫作過程中,我發現她的靈感之如此豐盈,風格又如此多變。我們常會互相猜測對方領域中的內蘊情意。劇情和歌詞,不知道修改了多少次,我們加了又減,減了又加;這裡要加一個字,那裡又因高音而要改一個字;花了二個星期寫成的「間奏曲」要忍痛連根拔除。又常常被卡住好幾天而進行不下去,有時又忽然能有神來之筆似的圓滿解決。拜現代科技之賜,我們可以在電腦上先行試奏已經完成的段落,立即聆聽修正。創作時,我們曾興高彩烈,興奮得忘記時間,也曾被劇中人所唱的歌曲感動到熱淚盈眶。
我自以作曲為主要興趣以來,就對歌劇恍惚入迷,進而夢想要寫一部歌劇,但始終得不到好機會,而有過的機會時卻又因劇本不合我意而放棄,原因是我對帝王將相、風雲人物或古往聖賢之類的題材缺乏研究和興趣,其次是我不喜歡鬥智、奸巧、懸疑和殺戮等情節,舞臺佈景大都只能灰暗的那種歌劇。但是我有譜寫過七部「說唱舞劇」和極多部電影配樂的經驗,如果有機會寫歌劇,自信絕對可以駕輕就熟。這次應徵臺東大學駐校藝術家成功,我獲得以一年時間,在遠離塵囂的臺東大學知本校區,寫一部歌劇的大好機會。當我決定譜曲時,定下了幾個大原則:
一、故事的內容應該是有關原住民的,由於這部歌劇是臺東大學全力支持創作和演出的而臺東又是原住民最多的地方。
二、故事內容並不限定原住民那一族,因為我們自知沒有能力、人力和時間去作各種各樣的考據。
三、故事內容是傳說,沒有年代和是否真有此事的問題,所以全劇的故事劇情、用語、服裝、髮型等都可以有較多的發揮空間,當然我們也會盡量表現泛原住民住特色。
當我開始著手寫作時,立刻就發現一個極重大而嚴肅的問題:那倒不是格調之蒼涼或灑脫,句段之模糊或清麗,節奏的游離或明快,而是:「這部歌劇中的音樂要用什麼風格?」,總不能毫無方向、漫目無的地去作吧! 我推測:只要是有關原住民題材的任何歌劇,免不了都會被直覺地認為一定要用與原住民有關的音樂,否則必定會被貼上「不相稱」、「不符合」…等標籤。苦思了月餘都無解決之道,而「要用原住民音樂」的期盼聲浪卻日有增加。有一天,腦海中浮現了「音樂是世界的語言」這句名言,思想忽然開朗。我自問:義大利作曲家Verdi寫的名歌劇「阿依達」,全部用的是埃及古代風格的音樂嗎? R.Strauss寫的「莎樂美」用的是猶太希律王時代或地區的音樂嗎? Verdi的「茶花女」是法國風格的音樂嗎?Puccini的「蝴蝶夫人」中又有多少日本味音樂呢?Bizet的「卡門」用了多少吉普賽風格的音樂呢?有相當多的朋友和愛樂者對我說Puccini的「杜蘭朵公主」中,有運用到中國風格的曲調!但他們有所不知,這曲調(茉莉花)第一次出現時不過37個小節,而且在伴奏的和聲上,難倒了這位大作曲家,他只好用極簡單的和絃來應付過去(這和他在這段音樂前後所用的和聲技巧簡直判若二人)。第二幕第一場中還有一大段Ping、Pong、Pang三位官員的三重唱,由於是中國風格曲調,作曲家再次「受困」只好弄成「齊唱」到結束時才有二個和絃!再請問這部歌劇是因為有這幾段中國風格的音樂而出名?還是因為其中有一首男高音獨唱曲Nessun dorma! (公主徹夜未眠)而出名嗎?
所以,我為何要自尋煩惱呢? 因此我寫的這部以原住民故事為題材的歌劇,自然也不必為了要用多少「原住民色彩的音樂」而受困,何況這個故事是不知道發生在那個年代的一種傳說呢?所以「原住民題材的歌劇限用原住民風格音樂」的思考模式,只能算是一種期盼的想法或個別的認知,作曲家若真要這麼做,無疑會是種很大的限制,極可能一切「鎖住」不能動彈,或全部音樂變成單調、矯揉造作。此外,技術上要完全使用原住民音樂素材作一、二十分鐘長度的音樂或許可以,要用來做二小時長的歌劇,至少我個人認為不但不切實際,而且吃力不討好。
1973-1983當我在花蓮師專教書時,曾仔細研究過同行們所收集到的數百首「山地歌謠」(當時的稱呼)當我致力研究它們的中心音、起音、結音和慣用法後,實在完全無法排除這些曲調早已受到外族、外界、外族的外族等的影響。很可惜只是一些「曲調」無法用碳原子去鑑定它們,而且每一位收集者都堅信他的收集是「第一手的」!其實不必用斬釘截鐵的二分法去考據,按照音樂進化的普世通則,從作曲者的觀點去看,它們一定是平直的曲調,不完全音階,以及接近人類嘆息、呼喚、喃喃的低語、驚愕和撫慰的表達聲。當我寫到最後劇中人的婚禮時,我原想用海螺或鹿角聲,可是我反問自己,為什麼原住民神靈上空飛著的「金童玉女」只會吹奏海螺或鹿角而不會吹奏喇叭和彈奏豎琴呢?我認為這些金童玉女還應該都佩帶能太空漫遊的「手機」呢?雖然後來還是決定用海螺,那是因為我覺得在舞臺上,海螺比喇叭罕見也比較有趣,而決不是表示那些會飛的小天使們不會或不應該演奏喇叭!
我很希望本劇之人物造型、髮型和服裝設計大膽一點,創新一點。誰知道幾千年以前,這部歌劇所定出的人物,髮型是怎樣的呢?他們又穿什麼樣的衣服呢?為什麼原住民的造型一定只能是某種固定的模式呢?我們既然天馬行空的創造了劇情,又為何不能創造出新的人物造型呢!
正式演時出,當幕一拉開,或許很多人會搖頭,這那裡像原住民部落!因為在好些人的腦海中,原住民部落(尤其千百年以前)大概掛滿獸肉甚至人頭,到處亂石雜草、滿地畜牲!……真的是這樣嗎?
請思考,原住民的古代沒有各種大樹嗎?地上山間沒有各種鮮花嗎?我到過臺東某一族的祖先神靈勝地,一看之下,大失所望(以為那裡是上面所述……)繼而感到自己的先入為主思想多麼可笑和無知!而我當時所看到的,和你我現在所看到山林美景完全相同,差別只是房子是石板屋而已。
這部歌劇幾乎都是全新的,而且絕不是歷史劇,所以無論做什麼都請不要陷入固定的思考模式,將來場景中村落屋子的外形,服飾和獵具等已經可以讓人感覺到有原住民的味道就夠了,而且我主要的是想表達,原住民誠實、敬天敬祖的精神。我的音樂也一樣,絕不可能套用一大堆幾乎雷同的素材去寫出一部「現代形態的歌劇」。
有些西方作曲家的好歌劇已經演了百餘年。指揮家、演唱家、導演、舞臺設計、服裝設計等都可以互相參考。而原創中文歌劇呢?記得有一位大家熟悉的樂評,對某部歌劇演出的評論標題是「xx歌劇真是夠了!」意思是臺灣的作曲家別再寫歌劇了,沒人有那個能耐!
最後,我明確不是在寫歴史劇,所以只要這部歌劇演出時達成「好聽」、「好看」,能令人凝神諦聽、渾然忘我。即使音樂有時空倒錯之感或濫情奇特甚至狂野、怪誕又有何妨?可是我們這麼做,是不是一次極其危險的走鋼索呢!結果無人知道,只能先做了再說吧! 這部歌劇演出時所有成功的榮耀,都是臺東大學組成的演出和製作團隊,以及行政院原住民委員會的鼎力支持。若沒有這些,我的整本歌劇樂譜只是一堆廢紙,連總譜分譜賣不到10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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